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小K快来看迈克!)

入得谷来,祸福自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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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lkw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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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小K快来看迈克!)

Post by silkworm » 2010-04-27 9:55

异乡记
张爱玲

我是一直线地向着他,像火箭射出去,在黑夜里奔向月亮;可是黑夜这样长,半路上简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上了路。

我又抬起头来细看电灯下的小房间——这地方是他也到过的么?能不能在空气里体会到……但是——就光是这样的黯淡!



动身的前一天,我到钱庄里去卖金子。一进门,一个小房间,地面比马路上低不了几寸,可是已经像个地窖似的,阴惨惨的。柜台上铜阑干后坐着两个十六七岁的小伙计,每人听一架电话,老是“唔,唔,哦,哦”地,带着极其满意的神情接受行情消息。极强烈的台灯一天到晚开着,灯光正照在脸上,两人都是饱满的圆脸,蝌蚪式的小眼睛,斜披着一绺子头发,身穿明蓝布罩袍,略带扬州口音,但已经有了标准上海人的修养。灯光里的小动物,生活在一种人造的夜里:在巨额的金钱里沉浸着,浸得透里透,而捞不到一点好处。使我想起一种蜜饯乳鼠,封在蜜里的,小眼睛闭成一线,笑眯眯的很快乐的脸相。

我坐在一张圆凳上等拿钱,坐了半天。房间那头有两个人在方桌上点交一大捆钞票。一个打杂的在旁观看,在阴影里反剪着手立着,穿着短打,矮矮的个子,面上没有表情,很像童话里拱立的田鼠或野兔。看到这许多钞票,而他一点也不打算伸手去拿,没有一点冲动的表示——我不由的感到我们这文明社会真是可惊的东西,庞大复杂得怕人。

换了钱,我在回家的路上买了毡鞋、牙膏、饼干、奶粉、冻疮药。脚上的冻疮已到将破未破的最尴尬的时期,同时又还患着重伤风咳嗽,但我还是决定跟闵先生结伴一同走了。到家已经夜里八点钟,累极了,发起寒热来了,吃了晚饭还得洗澡,理箱子,但是也不好意思叫二姨帮忙,因为整个地这件事是二姨不赞成的。我忙出忙进,双方都觉得很窘。特为给我做的一碗肉丝炒蛋,吃到嘴里也油腻腻的,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把二姨的闹钟借了来,天不亮就起身,临走,到二姨房里去了一趟,二姨被我吵得一夜没睡好,但因为是特殊情形,朦胧中依旧很耐烦地问了一声:“你要什么?”我说:“我把钟送回来。”二姨不言语了。这时候门铃响起来,是闵先生来接了。立刻是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阿妈与闵先生帮着我提了行李,匆匆出门。不料楼梯上电灯总闸关掉了,一出去顿时眼前墨黑,三人扶墙摸壁,前呼后应,不怕相失,只怕相撞,因此彼此都是客客气气,不大熟的。在那黑铜似的大楼里,一层一层转下来,越着急越走得慢,我简直不能相信这公寓是我住过多少年的。

出差汽车开到车站,天还只有一点濛濛亮,像个钢盔。这世界便如一个疲倦的小兵似的,在钢盔底下盹着了,又冷又不舒服。车站外面排列着露宿轧票的人们的铺盖,篾席,难民似的一群,太分明地仿佛代表一些什么——一个阶级?一个时代?巨大的车站本来就像俄国现代舞台上的那种象征派的伟大布景。我从来没大旅行过;在我,火车站始终是个非常离奇的所在,纵然没有安娜凯列妮娜卧轨自杀,总之是有许多生离死别,最严重的事情在这里发生。而搭火车又总是在早晨五六点钟,这种非人的时间。灰色水门汀的大场地,兵工厂似的森严。屋梁上高栖着两盏小黄灯,如同寒缩的小鸟,敛着翅膀。黎明中,一条条餐风宿露远道来的火车,在那里嘶啸着。任何人身处到其间都不免有点仓皇罢——总好像有什么东西忘了带来。

脚夫呢,好像新官上任,必须在最短期间找括到一笔钱,然后准备交卸。不过,他们的任期比官还要短,所以更需要心狠手辣。我见了他们真怕。有一个挑夫催促闵先生快去买票,迟了没处坐。闵先生挤到那边去了,他便向我笑道:“你们老板人老实得很。”我坐在行李卷上,抬起头来向他笑了一笑。当我是闵先生的妻子,给闵先生听见了也不知作何感想,我是这样的臃肿可憎,穿着特别加厚的蓝布棉袍,裹着深青绒线围巾,大概很像一个信教的老板娘。

卖票处的小窗户上面镶着个圆形挂钟。我看闵先生很容易地买了票回来,也同买电影票差不多。等到上火车的时候,我又看见一个摩登少妇娇怯怯的攀着车门跨上来,宽博的花呢大衣下面露出纤瘦的脚踝,更加使人觉得这不过是去野餐,我开始懊悔,不该打扮得像这个样子——又不是逃难。

火车在晓雾里慢慢开出上海,经过一些洋铁棚与铅皮顶的房子,都也分不出是房屋还是货车,一切都仿佛是随时可以开走的。在上海边缘的一个小镇上停了一会,有一个敞顶的小火车装了一车兵也停在那里。他们在吃大饼油条,每人捏着两副,清晨的寒气把手冻得拙拙的,不大好拿。穿着不合身的大灰棉袄,他们一个个都像油条揣在大饼里。人虽瘦,脸上却都是红扑扑的,也不知是健康的象征还是冻出来的。有一个中年的,瘦长刮骨脸的兵,忽然从口袋里抽出一条花纱帕子,抖开来,是个时髦女人的包头,飘飘拂拂的。他卖弄地用来醒了醒鼻子,又往身边一揣。那些新入伍的少年人都在那里努力吃着,唯恐来不及,有几个兵油子便满不在乎,只管擎着油条东指西顾说笑,只是隔着一层车窗,听不见一点声音。看他们嘻嘻哈哈像中学生似的,却在灰色的兵车上露出半身,我看着很难过。

中国人的旅行永远属于野餐性质,一路吃过去,到一站有一站的特产,兰花豆腐干、酱麻雀、粽子。饶这样,近门口立着的一对男女还在那里悠悠地,回味无穷地谈到吃。那窈窕的长三型的女人歪着头问:“你猜我今天早上吃了些什么?”男人道:“是甜的还是咸的?”女人想了一想道:“淡的。”男人道:“这倒难猜了!可是稀饭?”女人摇头抿着嘴笑。男人道:“淡的……莲心粥末是甜的,火腿粥末是咸的——”女人道:“告诉你不是稀饭呀!”男人道:“这倒猜不出了。”旁听的众人都带着鄙夷的微笑,大概觉得他们太无聊,同时却又竖着耳朵听着。一个冠生园的人托着一盘蛋糕挤出挤进贩卖,经过一个黄衣兵士身边却有点胆寒,挨挨蹭蹭的。

查票的上来了。这兵士没有买票,他是个肿眼泡长长脸的瘦子,用很侉的北方话发起脾气来了。查票的是个四川人,非常矮,蟹壳脸上罩着黑框六角大眼镜,腰板毕挺地穿着一身制服,代表抗建时期的新中国,公事公办,和他理论得青筋直爆。兵士渐渐的反倒息了怒,变得妩媚起来,将他的一番苦情娓娓地叙与旁边人听。出差费不够,他哪来这些钱贴呢?他又向查票的道:“大家都是为公家服务……”无奈这查票的执意不肯通融,两人磨得舌敝唇焦,军人终于花了六百块钱补了一张三等票。等查票的一走开,他便骂骂咧咧起来:“妈的!到杭州——揍!到杭州是俺们的天下了,揍这小子!”我信以为真,低声问闵先生道:“那查 票的不知道晓得不晓得呢?到了杭州要吃他们的亏了。”闵先生笑道:“哪里,他也不过说说罢了。”那兵士兀自有板有眼地喃喃念着:“妈的——到杭州!”又道:“他妈的都是这样!兄弟们上大世界看戏——不叫看。不叫看哪:搬人,一架机关枪,(口妻)而库嗤一扫!妈的叫看不叫看?——叫看!”他笑了。

半路上有一处停得最久。许多村姑拿了粽子来卖,又不敢过来,只在月台上和小姊妹交头接耳推推搡搡,趁人一个眼不见,便在月台边上一坐,将肥大的屁股一转,溜到地下的火车道上来,可是很容易受惊,才下来又爬上去了。都穿着格子布短袄,不停地扭头,甩辫子,撇嘴,竟活像银幕上假天真的村姑,我看了非常诧异。

火车里望出去,一路的景致永远是那一个样子——坟堆、水车;停棺材的黑瓦小白房子,低低的伏在田陇里,像狗屋。不尽的青黄的田畴,上面是淡蓝的天幕。那一种窒息的空旷——如果这时候突然下了火车,简直要觉得走投无路。多数的车站仿佛除了个地名之外便一无所有,一个简单化的小石碑楼张开手臂指着冬的荒田,说道:“嘉浔,”可是并不见有个“嘉浔”在哪里。牌楼旁边有时有两只青石条凳,有时有一只黄狗徜徉不去。小牌楼立定在淡淡的阳光里,看着脚下自己的影子的消长。我想起五四以来文章里一直常有的:市镇上的男孩子在外埠读书,放假回来,以及难得回乡下一次看老婆孩子的中年人……经过那么许多感情的渲染,仿佛到处都应当留着一些“梦痕”。然而什么都没有。





中午到了杭州,闵先生押着一挑行李,带着他的小舅子和我来到他一个熟识的蔡医生处投宿。蔡医生的太太也是习护士的,两人都在医院里未回。女佣招呼着先把行李搬了进来,他们家正在开饭,连忙添筷子,还有乱着揩枱抹凳。蔡医生的一个十四五岁的儿子穿着学生制服,剃着陆军头,生得鼻正口方,陪着我们吃了粗粝的午饭,饭里斑斑点点满是榖子与沙石。只有那么一个年轻的微麻的女佣,胖胖的,忙得红头涨脸,却总是笑吟吟的。我对于这份人家不由得肃然起敬。

请女佣带我到解手的地方,原来就在楼梯底下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放着一只高脚马桶。我伸手钳起那黑腻腻的木盖,勉强使自己坐下去,正好面对着厨房,全然没有一点掩护。风飕飕的,此地就是过道,人来人往,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应当对他们点头微笑。

闵先生把我安插在这里,他们郎舅俩另去找别的地方过夜了。蔡家又到了一批远客,是从邻县避难来的,拖儿带女,网篮里倒扣着猩红洒花洋磁脸盆,网篮柄上掖着潮湿的毛巾。我自己有两件行李堆在一张白漆长凳上——那显然是医院里的家俱,具有这一对业医的夫妇的特殊空气。我便在长凳上坐下,伏在箱笼上打瞌盹。迷迷糊糊一觉醒来,已经是黄昏了,房间里还是行装甫卸的样子,卸得遍地都是。一个少妇坐在个包裹上喂奶。玻璃窗上镶着盘花铁阑干,窗口的天光里映出两个少女长长的身影,都是棉袍穿得圆滚滚的,两人朝同一个方向站着,驯良地听着个男子高谈阔论分析时局。这地方和上海的弄堂房子一点也没有什么两样,我需要特别提醒我自己我是在杭州了。

有个瘦小的妇人走出走近,两手插在黑丝绒大衣袋里,堆着两肩乱头发,焦黄的三角脸,倒挂着一双三角眼。她望望我,微笑着,似乎有询问的意思。但是我忽然变成了英国人,仿佛不介绍就绝对不能通话的;当下只向她含糊地微笑着。错过了解释的机会,蔡太太从此不理会我了,我才又自悔失体。好容易等到闵先生来了,给我介绍说:“这是沈太太,”讲好了让她在这里耽搁两天,和蔡太太一床睡,蔡先生可以住在医院里。蔡太太虽然一口答应了,面色不大好看。我完全同情她。本来太岂有此理了。

蔡太太睡的是个不很大的双人床。我带着童养媳的心理,小心地把自己的一床棉被摺出极窄的一个被筒,只够我侧身睡在里面,手和腿都要伸得毕直,而且不能翻身,因为就在床的边缘上。铺好了床,我就和衣睡下了,因为胃里不消化,头痛脑涨。女佣兴匆匆上楼,把电灯拍地一开,叫道:“师母,吃饭!”我说我人不舒服,不吃饭了,她就又蹬蹬蹬地下楼去了。在电灯的照射下,更可以觉得那一房家俱是女主人最心爱的——过了时的摩登立体家俱,三合板,漆得蜡黄,好像是光滑的手工纸糊的,浆糊塌得太多的地方略有点凹凸不平。衣橱上的大穿衣镜亮的如同香烟听头上拆下来的洋铁皮,整个地像小孩子制的手工。楼上静极了,可以听见楼下碗盏叮当,吃了饭便哗啦啦洗牌,叉起麻将来。我在床上听着,就像是小时候家里请客叉麻将的声音。小时候难得有时因为病了或是闹脾气了,不吃晚饭就睡觉,总觉得非常委曲。我这时候躺在床上,也并没有思前想后,就自(竖心+妻)(竖心+妻)惶惶的。我知道我再哭也不会有人听见的,所以放声大哭了,可是一面哭一面竖着耳朵听着可有人上楼来,我随时可以停止的。我把嘴合在枕头上,问着:“拉尼,你就在不远么?我是不是离你近了些呢,拉尼?”我是一直线地向着他,像火箭射出去,在黑夜里奔向月亮;可是黑夜这样长,半路上简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上了路。我又抬起头来细看电灯下的小房间——这地方是他也到过的么?能不能在空气里体会到……但是——就光是这样的黯淡!

生命是像我从前的老女佣,我叫她找一样东西,她总要慢条厮理从大抽屉里取出一个花格子小手巾包,去掉了别针,打开来轻轻掀着看了一遍,照旧包好,放归原处,又拿出个白竹布包,用一条元色旧鞋口滚条捆上的,打开来看过没有,又收起来;把所有的包裹都检查点一过,她自己也皱起了眉毛说:“咦?”然而,若不是有我在旁边着急,她决不会不耐烦的,她对这些东西是这样的亲切——全是她收的,她找不到就谁都不要想找得到。

蔡家也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布包,即使只包着一些破布条子,也显然很为生命所重视,收得齐齐整整的。蔡太太每天早晨九点钟在充满了阳光的寝室里梳洗完毕,把蓝布罩衫肩上的头皮屑劈劈拍拍一阵挥,就上医院去了,她的大衣她留在家里穿。她要到夜饭前后方才回家,有时候晚上凑个两圈麻将,否则她一天最快乐的时候是临睡之前在床上刮辣松脆地吃上一大包榧子或麻花。她的儿子上学回来便在楼梯口一个小书房里攻书,女佣常常夸说他们少爷在学校里功课非常好。

那女佣虽然害砂眼断送了一只眼睛,还是有一种少女美,胖嘟嘟的,总穿着件稀皱的小花点子旧白布短衫。那衣裳黏在她身上像馒头上的一层皮,尤其像馒头底上湿嚌嚌的皮,引出蒸笼杠子的凹凸。我猜她只有十八九岁,她笑了起来,说:“哪里?二十八了!”尾声里有一点幽怨。然而总是兴兴头头的,天不亮起来生煤炉,一天到晚只看见她高高举起水壶,冲着那匝着一道红边的藤壳大热水瓶;虽是有客人来到,总有饭菜端上来,至不济也有个青菜下面。吃了一顿又一顿,一次次用油抹布揩拭油腻的桌面。大家齐心戮力过日子,也不知都是为了谁。

下午,我倚在窗台上,望见邻家的天井,也是和这边一样的,高墙四面围定的一小块地方。有两个圆头圆脑的小女孩坐在大门口青石门槛上顽耍。冬天,都穿得袍儿套儿的,两扇黑漆板门开着,珊瑚红的旧春联上映着一角斜阳。那情形使人想起丁玲描写的她自己的童年。写过这一类的回忆的大概也不止丁玲一个,这样的情景仿佛生成就是回忆的资料。我呆呆的看着,觉得这真是“即是当时已惘然”了。

闵先生来了,我们在蔡家客堂里坐地。有一对穿得极破烂的老夫妇,不知道是男主人还是女主人的亲戚,来到他们家,虽然早已过了吃饭的时候,主人又不在家,佣人却很体谅,立即搬上饭来。老两口子对坐在斜阳里,碗筷发出轻微的叮当。一锅剩饭,装在鹅头高柄红漆饭桶里,热气腾腾的,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黄粱初熟”。这两个同梦的人,一觉醒来,早已忘了梦的内容,只是静静地吃着饭,吃得非常香甜。饭盛得结结实实的,一碗饭就像一只拳头打在肚子上。

那老头子吃完饭,在这里无事可做,徜徉了一会,就走了。

有琵琶声,渐渐往这边来了,远迢迢叮呀咚地,在横一条竖一条许多白粉墙的弄堂里玲珑地穿出穿进。闵先生说是算命的瞎子弹的。自古至今想必总有许多女人被这声音触动了心弦,不由得就撩起围裙暗暗数着口袋里的钱,想着可要把瞎子叫进来问问,虽然明知道自己的命不好。

我听了半晌,忍不住说:“真好听极了!我从来没听见过。”闵先生便笑着说:“要不要把他叫进来?他算起命来是边谈边唱的。”

女佣把那瞎子先生一引引了进来,我一看见便很惊异,那人的面貌打扮竟和我们的一个苏帮裁缝一般无二。大约也是他们的职业关系,都是在女太太们手中讨生活的,必须要文质彬彬,小心翼翼。肌肉一条条往下拖着的“狮子脸,”面色青黄。由于极度的忍耐,总带着酸溜溜的微笑。女佣把一张椅子掇到门边,说道:“先生,坐!”他像说书人似地捏着喉咙应道:“噢噢!噢噢!”扶着椅背坐下了。

闵先生将他自己的八字报给他听,他对闵先生有点摸不出是什么路道,因此特别留了点神,轻拢慢撚弹唱起来。我悄悄的问闵先生说得可灵不灵,闵先生笑而不答。算命的也有点不得劲,唱唱,歇歇,显然对他有所期待。他只是偏过头去剔牙齿,冷淡地发了句话:“唔。你讲下去。”算命的疑心自己通盘皆错,索性把心一横,不去管它,自把絃子紧了一紧,带着蝇蝇的鼻音,唱道:“算得你年交十八春……”一年一年算下去,闵先生始终没有半点表示,使算命的自以为一定诌得一点边也没有——这我觉得很残酷,尤其是事后他告诉我是算得实在很准的。大约这就是内地的大爷派头。

他付钱之前说:“有没有什么好听点的曲子弹一只听听?”算命的弹了一只“毛毛雨”。虽然是在琵琶上,听了半阙也就可以确定是“毛毛雨”了。

那老妈妈本来在旁边听着他给闵先生算命,听上瘾来了,他正要走,又把他叫住了。她显然是给瞎子算惯了命的,她和她促膝坐着,一面听着,一面不住地点头,说“唔,唔,”仿佛一切皆不出她所料。被称为“老太太”她非常受用。她穿着淡蓝破棉袄,红眼边,白头发,脸上却总是笑嘻嘻的,大概因为做惯了穷亲戚的缘故,一天到晚都得做出愉快的样子。

算命的告诉她:“老太太,你就吃亏在心太直,受人欺……”这是他们的套语,可以用在每一个女人身上的,不管她怎样奸刁,说她“太直口快,吃人的亏”她总认为非常切合的。这老妈妈果然点头不迭,用鼓励的口吻说:“唔,唔……”钉眼望着他,他又唱上一段。她便又追问道:“那么,归根结底结局是怎样的呢?”我不由得倒抽了口凉气,想道:“一个七八十岁的人,好像她这时候的贫穷困苦都还是不算数的!她还另有一个归根结局哩!”那算命的被她逼迫不过,也微微叹了口气,强打精神答道:“归根结局倒还是好的呢!”推算出来,她有一个儿子可靠,而这儿子是好的。我想总不会太好,要不然也不会让她落在这样的地步。然而那老妈妈只是点头,说:“唔。唔。……你再讲呢!”那算命的干笑了一声,答道:“老太太,再讲倒也没有什么讲的了呢!”我觉得这句话非常刺心,我替那老妈妈感到羞赧,同时看这算命先生和老太太们缠惯了的无可奈何的憔悴的脸色,也着实可怜。

闵先生的小舅子从来没到过杭州,要多玩几天。我跟着他们一同去游湖。走出来,经过弄堂,杭州的弄堂房子不知为什么有那样一种不祥之感——在淡淡的阴天下,黑瓦白房子无尽的行列,家家关闭着黑色的门。

弄堂外面有个小河沟。淡绿的大柳树底下,几个女人穿着黑苍苍的衣服,在墨黑的污水里浣衣。一张现成的风景画,但是有点肮脏,湿腻腻的,像是有种“奇人”用舌头蘸了墨画出来的。

来到湖边,闵先生的舅子先叫好了一支船,在那里等着,船上的一张藤桌上也照例放着四色零食:榧子、花生、干瘪的小橘子和一种极坏的纸包咖啡糖。也像冬天的西湖十景,每样都有在那里,就是不好。

船划到平湖秋月——或者是三潭印月——看上去仿佛是新铲出来的一个土坡子,可能是兆丰公园里割下来的一斜条土地。上面一排排生着小小的树,一律都向水边歪着。正中一座似庙非庙的房屋,朱红柱子。船靠了岸,闵先生他们立刻隐没在朱红柱子的回廊里,大约是去小便。我站在渡头上,简直觉得我们普天之下为什么偏要到这样的一个地方来。

此后又到了一个地方,如果刚才是平湖秋月,那么现在就是三潭印月了。这一次闵先生的舅子从船立起身的时候,给座位上一粒钉绊住了,把他簇新的黄卡其空军袴子撕破了一块。闵先生代他连呼心痛不置,他虽然豪气纵横地不甚理会,从此游兴顿减,哪里也不想去了,一味低头吃榧子,吃得横眉竖目的。

小船划到外湖的宽阔处,湖上起了一层白雾,渐渐浓了。难得看见一两只船,只是一个影子,在白雾里像个黑蚂蚁,两只桨便是蚂蚁脚,船在波中的倒影却又看得很清楚,好像另有个黑蚁倒过来蠕蠕爬着。天地间就只有一倒一顺这几个小小的蚂蚁。自己身边却有那酥柔的水声,偶而“啯”地一響,仿佛它有块糖含在嘴里,隔半天咽上一口溶液。我第一次感到西湖的柔媚,有一种体贴入微的姬妾似的温柔,略带着点小家气,不是叫人觉得难以消受的。中国士大夫两千年来的绮梦就在这里了。雾濛濛的,天与水相偎相依,如同两个小姊妹薰香敷粉出来见客,两人挨得紧紧的,只为了遮蔽自己。在这一片迷茫中,却有一只游船上开着话匣子,吱吱呀呀刺耳地唱起流行歌来。在这个地方,古时候有过多少韵事发生,至今还缠绵不休的西湖上,这电影歌曲听上去简直粗俗到极点,然而也并无不合,反倒使这幅图画更突出了。

我们在馆子里吃了晚饭,先送我回家。经过杭州唯一的一条大马路,倒真是宽阔得使人诧异,空荡荡的望不到头。这不聚气的地方是再也繁华不起来的,霓虹灯电灯都成了放射到黑洞洞的天空里的烟火花炮,好像眼看着就要纷纷消灭了。我很注意地看着橱窗里强烈的灯光照出的绣花鞋,其实也不过是上海最通行的几个样子,黑缎子鞋头单绣一朵雪青蟹爪菊,或是个酱红圆寿字,绿色太极图。看到这些熟悉的东西,我不禁对上海有咫尺天涯之感了。

随后渐渐走入黑暗的小街小巷,一脚高一脚低,回到蔡家。楼上有一桌牌,闵先生他们就在楼下坐了一会,我倒了两杯开水上来,我自己也捧了一杯开水,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对他们并没有多少友谊,他们对我也不见得有好感,可是这时候我看见他们总觉得有一种依恋。

在蔡家住了三四天,动身的前夜,我把行李整理好了,早早上床睡了,蔡太太在我身边兀自拥被坐着,和打地铺的亲戚们聊天,吃宵夜,忽然有人打门。女佣问:“什么人?”答道:“我!”蔡太太她们还在那里猜度不知是谁这时候跑了来,我早已听出来是闵先生。闵先生带了两蒲包糖果来送给蔡太太,因为这两天多有打搅。两人客气了一会,蔡太太就在枕上打开蒲包,拈了些出来尝尝。闵先生笑着说:“明天要走了。……要走了,下次来一定陪着蔡太太打牌。——沈太太已经睡了么?”我面朝里躺着。听到闵先生的声音,仿佛见了亲人似的,一喜一悲,我一直算是睡着了没作声,可是沿着枕头滴下眼泪来了。



到永里去的小火车,本是个货车,乘客便胡乱坐在地下。可是有一个军官非常的会享福,带了只摇椅到火车上来,他躺在上面,拥着簇新的一条棉被,湖绿绉纱被面,粉红柳条绒布里子。火车摇得他不大对劲的时候,更有贴身伏侍的一个年青女人在旁推送。她显然是挑选得很好的一个女人,白油油的滚圆的腮颊,孩子气的侧影,凹鼻梁,翘起的长睫毛,眼睛水汪汪地。头发也像一般的镇上的女子,前面的鬅发做得高高的,却又垂下丝丝缕缕的前刘海,显得叠床架屋。她在青布袍上罩着件时式的黑大衣,两手插在袋里,端着肩膀,马上就是个现代化的轮廓。脚上却还是穿了布鞋,家里做的圆口灰布鞋,泥土气很重。她就连在嘘寒问暖的时候,虽然在火车轰隆轰隆的喧声里,仍旧显得喉咙太大了,是在田野里喊惯了的喉咙。那军官睁开一双黄黄的大眼睛,向她看了一眼。被窝严严地盖在嘴上,也许他曾经嗡隆了一声作为答覆,也许并没有。随即又阖上眼皮,瘦骨脸上现出厌世的微笑,飘然入睡了。一颗头渐渐坠在椅背上,一颠一颠。女人便道:“可要把你的斗篷垫在后面枕着呢?”他又张开眼,一瞥,不作声,也没有表情。她可又忙起来,忙了一会,重新回到她的椅子上,那椅子很高,她坐在上面必须把两只脚踮着点。她膝前有个仆人坐在地下,一个小尖脸的少年人,含着笑,很伶俐的样子,并不是勤务兵的打扮。天冷,他把鞋脱了,孜孜的把脚贴在个开了盖的脚炉上烤。他身后另搁着一双草鞋。旁边堆着他们的行李,包裹堆里有两只鸡,咯咯的在蒲包里叫着。

车上的小生意人、乡农和学生一致注目看着那军人,看着他在摇椅上入睡,看着他的女人与仆人,他的财产与鸡只。很奇异地,在他们的眼光里没有一点点批评的神气,却是最单纯的兴趣。看了一会,有个学生弯腰系鞋带,他们不约而同转过脸来细看他的皮鞋的构造。随后又有人摸出打火机来点香烟,这一次,观众却是以十倍浓厚的兴趣来瞪视那打火机了。然而,仍旧没有批评,没有惊叹,只是看着,看着,直到他收了起来为止。

在火车的轰轰之上,更响的轰隆一声,车那头的一个兵,猛力拉开了一扇窗户。尘灰蒙蒙的三道太阳光射了进来,在钢灰的车厢里,白似的三道,该是一种科学上的光线,X光,紫外光,或是死光。两个小兵穿着鼓鼓揣揣的灰色棉袄,立在光的过道里。

有个女人在和一个兵攀谈。那女人年纪不过三十开外,团团的脸,搽得“胭脂花粉”的。肿眼泡,乌黑的眼珠子,又有酒涡又有金牙齿,只是身材过于粗壮些。她披着一头鬈发,两手插在藏青绒线衫袋里,活泼能干到极点,对于各方面的情形都非常熟悉,无论人家说什么她都插得上嘴去。那兵是个矮矮的身材非常厚实的中年人,橙红色的脸,一脸正人君子的模样。他一手叉着腰,很谨慎地微笑对答着,承认这边的冬天是冷的,可是“我们北方还要冷。”

那妇人立意要做这辆车上的交际花,遂又走过这边来,在军官的摇椅跟前坐下了,拖过她的脚炉,脱掉她的白帆布绊带鞋,一双充毛短袜也脱了去,只穿着肉红线袜。她坐在那里烤脚,开两腿,露出一大片白色棉毛的裆,平坦的一大片,像洗剥干净的猪只的下部。

军官的姨太太问军官:“现在不知道有几点钟?”她便插嘴道:“总有十点多了。”军官的姨太太只当不听见。至于军官,他是连他的姨太太都不理睬的。姨太太间或与仆人交谈,膝下的这个女人总也参加意见。到了一个站头上,姨太太有一点犹豫地向仆人打听这里可有地方大解,又说:“不晓得可来得及。”那妇人忙怂恿道:“来得及!来得及!”说过之后,没有反响,她自己的脸色也有点变了,但依旧粉香脂艳地仰面笑着,盯眼看着这个那个,谛听他们自己堆里说话。

姨太太毕竟没有下去解手,忍了过去了。仆人给她买了一串滚烫的豆腐干来。她挺着腰板坐在那不舒服的高椅上,吃掉了它。

那妇人终于走开了,挤在一群生意人队里,含着笑,眼睁睁地听他们说话,彷佛每一句话都恰恰打到她心坎里去。然后她觉得无聊起来。她怕风,取出一块方格子大手帕来,当作围巾兜在颔下。她在人丛里找了块地方,靠着个行李卷睡觉了。她仰着头,合著眼,朱唇微微张着,好像等着个吻。人们将两肘支在行李卷上站着,就在她头上说说笑笑,完全无动于衷。

车厢的活络门没关严,砑开两尺宽的空隙,有人吊在门口往外看。外面是绝对没有什么十景八景,永远是那一堂布景──黄的坟山,黄绿的田野,望不见天,只看见那遥远的明亮的地面,矗立着。它也嫌自己太大太单调;随着火车的进行,它剧烈地抽搐着,收缩、收缩、收缩,但还是绵延不绝。

寒风飕飕吹进来。



借宿在半村半郭的人家。这两天一到夜晚,他们大家都去做年糕。方方的一个天井,四周走廊上有两三处点着灯烛,分别地磨米粉,舂年糕。另有一张长板桌,围上许多人,这一头站着一个长工,两手搏弄着一个西瓜大的炽热的大白球,因为怕烫,他哈着腰,把它滚来滚去滚得极快,脸上现出奇异的微笑,使人觉得他做的是一种艰苦卓绝的石工——女娲炼石,或是原始民族的雕刻。他用心盘弄着那烧热的大石头,时而擘下一小块来,掷与下首的女孩,女孩便把那些小块一一搓出长条,然后由主妇把它们纳入木制的模型,慢吞吞地放进去,小心地捺两捺,再把边上抹平了,还要向它端相一会,方才翻过来,在桌面上一拍,把它倒出来。她不慌不忙的,与其说她在那里做着工作,毋宁说她是做着榜样给大家看。她本人就是一个敝旧的灰色的木制模子,印有梅花兰花的图案。她头发已经花白了,人也发胖了,身材臃肿,可是眉目还很娟秀,脸色红红的。她旁边站着的是她的弟媳妇,生得有一点寡妇相,刮骨脸,头发前面有些秃上来了。她笑吟吟地,动作非常利落,用五根鹅毛扎成的小刷子蘸了胭脂水,每一块年糕上点三点,成为三朵红梅,模糊地叠印在原有的凸凹花纹上。忽然之间,长桌四周闹烘烘地围着的这些人全都不见了,正中的红蜡烛冷冷清清点剩半截,桌上就剩下一只洋铁罐,里面用水浸着一块棉花胭脂。主妇抱着胳膊远远地看着佣仆们把成堆的年糕条搬到院落那边的堂屋里去,她和主人计算着几十斤米一共做了几百条。

有一次她和我攀谈,我问起她一共有几个儿女,除了我看见的三男二女之外她还有过一个大女儿,在城里读书读到高中一了,十七岁的时候生肺病死了。她抹着眼泪给我看一张美丽的小照片,垂着两条辫子的,丰满的微笑着的面影。谈到后来,她打听我的来历。依照闵先生所编的故事,我是一个小公务员的女人,上× 城去探亲去的。闵先生说,年纪说得大些好,就说三十岁。大概是我的虚荣心作祟,我认为这是很不必要的谎话。当这位太太问起我的年龄的时候,这虚荣心又使我顿了一顿,笑着回答说“二十九岁。”她彷佛不能相信似地说:“已经二十九岁了?……哦?……”这使我感到非常满足。

所有的女眷都睡在楼上,但是,已经上了的太太还是可以用她的娇细尖锐的嗓子和楼下对谈,她要确实知道什么门可记得关好,什么东西可收起来了。那楼板透风,震震作响,整个的房子像一个大帐篷。女佣搭着铺板睡在楼梯口,铺附近堆着一大筐一大筐的谷,还有一个尿桶,就是普通的水桶,没有盖的,上面连着固定的粗木柄,恰巧压在人的背脊上,人坐在上面是坐不直的。也不知为什么,在那里面撒尿有那样清亮的响得吓人的回声。

楼上只有一间大房,用许多床帐的向背来隔做几间,主妇非常惋惜地说从前都是大凉床,被曰本人毁了,现在是他们说笑话地自谦为“轿床”的,像抬轿似的用两根竹竿架起一顶帐子就成了。

老太太带着脚炉和孙女睡一床。为小女孩子脱衣服的时候,不住口地喃喃呐呐责备着她,脱一层骂一层,倒像是给衣裳鞋袜都念上些辟邪的经咒。

我把帐子放下了。隔着那发灰的白夏布帐子,看见对床的老太太还没吹熄的一盏油灯的晕光,白阴阴的一团火,光芒四射,像童话里的大星。

我半夜里冻醒过一次,把丝棉袍子和绒线短袜全都穿上了再睡。早晨醒来,楼上黑洞洞的一个人也没有。屋顶非常高,芦席搭出来的,在微光中,一片片芦席像美国香烟广告里巨大的金黄色烟叶。已经倒又磨起米粉来了,“咕呀,咕呀”,缓慢重拙的,地球的轴心转动的声音……岁月的推移……





闵先生替我雇好了轿子,叫我先到他家里去等他,他自己在县城里还有两天耽搁。轿子在丛山里要走一天。中午经过一家较大的村庄,停下来吃饭。一排有两三家饭店,轿夫拣门面最轩昂的一家停下了。那家人家楼梯很奇怪,用荷叶边式的白粉矮墙作为扶手,砌出极大的不规则的波浪形,非常像舞台上图案化的布景。楼下就是一大间,黑魆魆,闹烘烘的,也正像话剧开演前的舞台。房顶上到处有各种食料累累地挂下来,一棵棵白菜,长条的鲜肉,最多的是豆腐皮,与一种起泡的淡黄半透明的,一大张一大张的──不知是什么。看上去都非常好吃。跑堂的同时也上灶,在大门口沙沙沙炒菜,用夸张的大动作抓把盐,洒点葱花,然后从另外一只锅里,水淋淋地捞出一团汤面,“刺啦”一声投到油锅里,越发有飞沙走石之势。门外有一个小姑娘蹲在街沿上,穿着邮差绿的裤子,向白泥灶肚里添柴。饭店里流丽的热闹满到街上去了。

这一带差不多每一个店里都有一个强盗婆似的老板娘坐镇着,齐眉戴一顶粉紫绒线帽,左耳边更缀着一只孔雀蓝的大绒球──也不知什么时候兴出来的这样的打扮,活像个武生的戏装。帽子底下长发直披下来,面色焦黄,杀气腾腾。这饭店也有一个老板娘,坐在角落里一张小青竹椅上数钱。我在靠近后门的一张桌子上坐下了。坐了一会,那老板娘慢慢地踅过来问:“客人吃什么东西?”我叫了一碗面,因为怕他们敲外乡人竹杠,我问明白了鸡蛋是卅元一只,才要了两只煎鸡蛋。

隔壁桌子上坐着三个小商人,面前只有一大盘子豆腐皮炒青菜,他们一人吃了几碗饭,也不知怎么的竟能够吃出酒酣耳热的神气。内中有一个人,生着高高的鹰钩鼻子,厚沉沉的眼睑,深深的眼睛,很像“历史宫闱钜片”里的大坏人。他极紧张地在那里讲生意经,手握着筷子,将筷子伸过去揿住对方的碗,要他特别注意这一点,说:“……一千六买进,卖出去一千八……”颈项向前努着,微微皱着眉,脸上有一种异常险恶的表情,很可能是一个红衣大主教在那里布置他的阴谋。为很少的一点钱,令人看了觉得惨然。

后门开出去,没有两步路便是下泻的山坡,通着田畈。门首有个羊圈,一只羊突然把它的很大的头伸进来,叫了一声“咩~~~!”昂着头,穿着褴褛的皮衣,懒洋洋地十分落寞,像白俄妇女在中国小菜场上买菜,虽然搭不出什么架子来,但依旧保持着一种异类的尊严。这头羊和一屋子的吃客对看了一下,彼此好象都没有得到什么印象。它又掉过头去向外面淡绿的田畴“咩~~~!”叫了一声。那一声叫出去,仿佛便结的人出了恭,痛苦而又松快。它身上有虱子,它的鬈毛脏得有些湿漉漉的。但是外面风和日丽,它很喜欢它的声音远远传开去,成为远景的一部份,因又叫道:“咩~~~!”

不知谁把一篮子菜放在后门口,一只红眼圈的小羊便来吃菜。它全然不晓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吃两口,又发一回楞,嘴角须须啰啰拖下两根细叶子。断断续续却也吃了半晌。我恨不得告诉饭店里的伙计:“一篮子菜都要给那个羊吃光了!”同时又恨不得催那羊快点吃,等会有人来了。

老板娘端了一碗面来,另外有个青花碟子装,里面油汪汪的,盛着两只煎鸡蛋,却是像蛋饺似的里面塞着碎肉,上面洒着些酱油与葱花。我想道:“原来乡下的荷包蛋是这样的,荷包里不让它空着。”付账的时候,老板娘说:“那鸡蛋是给你特别加工的,”合到二百元一只。同桌坐的一个陌生人吃的一碗炒饭,也糊里胡涂的算在我账上。后来还是那客人看不过去,说话了,老板娘道:“我当你们是一起的呀!”结果还了我一百块钱。

我走出门来寻找轿夫,他们在隔壁一个小饭店里围着方桌坐在长板凳上,泡了一壶茶,大家把外面衣服都脱了,只剩下一件黑而破的汗衫背心。我说:“好走了吧?”他们说:“吃了饭就走。已经买了米,在那里烧着了。”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我又不愿意回到刚才那饭馆子里去,和那老板娘相处。宁可在街上徜徉着。轿子停在石子路边,颗颗小圆石头嵌在黑泥里。轿子上垫着我的一条玫瑰红面子棉被,被角上拖在泥里,糊了些泥浆。我看了很心痛——以后还得每天盖在身上,蒙在头上的,又没法子洗它。我只得守在旁边,不让街上来往的母鸡拉屎在上面。

这里正对着一丬店,里面卖的是麻饼和黑芝麻棒糖。除这两样之外,柜台上还堆着两小叠白纸小包,有人来买了一包,当场拆开来吃,里面是五只麻饼。柜台上另外一叠想必是包好的黑芝麻棒糖了。不过也许仍旧是麻饼。──这样的店还开它做什么呢?我看了半晌,慢慢的走过去看隔壁的一个裁缝铺子。空空的,有一个裁缝很黯淡地在那里做着军装。再过去一家店,更看不出来是卖什么的,有个小女孩用机器卷制“土香烟”。那机器是薄薄的小小的一个洋铁匣子放在八仙桌上,简直像洋火盒子似的,仿佛可以呱哜一声把它踏个粉碎……这小地方,它给人一种奇异的影响,使一个人觉得自己充满了破坏的力量,变得就像乡村里驻扎的兵,百无聊赖,晃着膀子踱来踱去,只想闯点祸……

太阳晒过来,仿佛是熟门熟路来惯了的。太阳像一条黄狗拦街躺着。太阳在这里老了。

轿夫一顿饭吃了两三个钟头。再上路的时候,我听见一个轿夫告诉另外一个──大概他去打听过了我吃了些什么──“肉丝汤面,一百八。”不知为什么,出之于非常满意的口吻。

再走二十里路,到了周村。周村的茅厕特别多而且触目。一到这地方,先是接连一排十几个小茅棚,都是迎面一个木板照壁架在大石头上,遮住里面背对背的两个坑位。轿子一路抬过去,还是茅厕,还是茅厕。并没有人在那里登坑,一个也没有。下午的阳光晒在屋顶上铺的白苍苍的茅草上。

茅厕完了,是一排店铺。窄窄的一条石子路,对街拦着一道碎石矮墙,墙外什么也没有,想必就是陡地削落下去的危坡。这边的一个肉店里出来一个妇人,捧着个大红洋磁面盆,一盆脏水,她走过去往墙外一泼。看了吓人一跳──那外面虚无缥缈的,她好象把一盆污水倒到碧云天外去了。

轿夫放下轿子歇脚,我又站在个小店门口,只见里面一刀刀的草纸堆得很多。靠门却有个玻璃橱,里面陈列着装饰性的牙膏牙粉,发夹的纸板,上面都印著明星照片。在这地方看见周曼华李丽华的倩笑,分外觉得荒凉。

街上一个汉子挑着担子,卖的又是黑芝麻棒糖。有个老婆婆,也不知是他亲眷还是个老主顾,站住了絮絮叨叨问他打听价钱。他仿佛不好意思起来,一定要送给她两根黑芝麻棒糖,她却虎起了脸,执意不收。推来让去好一会,那小贩嘻嘻的虽然笑着,脸上渐渐泛出红色,有点不耐烦的样子。那老婆子终于勉强接受了,手捏着两根粘粘的黑芝麻棒糖,蹒跚地走开去。一转背,小贩脸上的笑容顿时换了地盘,移植到老婆子的衰颓下陷的脸上去。她半羞半喜地一步步走不见了。那么硬的糖,她是决吃不动的。不知带回去给什么人吃。

在这条街上的一列白色小店与茅厕之上,现出一抹远山,两三个淡青的峰头。山背后的晴朗的天是耀眼的银色。

有一个香烛店里高悬着一簇簇小红蜡烛,像长形的红果子,累累地挂下来。又有许多灯笼,每一个上面都是一个“周”字。如果灯笼上的字是以资鉴别的,这不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么?轿夫去买了一盏描花小灯笼,挂在轿杠后面。我见了不由得着急起来,忍不住问道:“什么时候可以到闵家庄呢?晚上还要赶路?”轿夫笑道:“不是的,我买了带回家去的。过了年,正月里,给小孩子玩的。”一路上这红红绿绿的小灯笼摇摇摆摆跟在我们后面,倒有一种温暖的家庭的感觉。太阳一落,骤然冷起来了。深山里的绿竹林子唏溜唏溜发出寒冷的声音。路上遇见的人渐渐有这两个轿夫的熟人了,渐渐有和他们称兄道弟的他们自己族里的人了。就快到闵家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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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异乡记》
宋以朗

重看了张爱玲部分作品后,我终于明白〈异乡记〉的两重意义:它不但详细记录了张爱玲人生中某段关键日子,更是她日后创作时不断参考的一个蓝本。
明知“大多数人不要看”,看了也不会“完全懂”,张爱玲还是觉得〈异乡记〉“非写不可”,足见此作在她心中的重大意义。如此说来,它对读者无疑是一大挑战。

二○○三年我自美返港,在家中找到几箱张爱玲的遗物,包括她的信札及小说手稿。手稿当中,有些明显是不完整的,例如一部题作〈异乡记〉的八十页笔记本。这是第一人称叙事的游记体散文,讲述一位“沈太太”(即叙事者)由上海到温州途中的见闻。现存十三章,约三万多字,到第八十页便突然中断,其余部分始终也找不着。因为从未有人提及它,当初我对这残稿便不怎样留意,只搁在一旁暂且不管。直到几年后,我才慢慢发现它的真正意义。

二○○九年《小团圆》出版,引起轰动。我是在二○○八年底才首次看这部小说的,很快便发现有些章节跟张爱玲的旧作十分相似,如《小团圆》第九章便跟一九四七年的散文〈华丽缘〉如出一辙。而〈华丽缘〉的闵少奶奶,又令我想起〈异乡记〉的闵先生和闵太太,难道〈华丽缘〉是〈异乡记〉的一个段落?重看一遍〈异乡记〉,只第九章有一句提及〈华丽缘〉的社戏,却没有详细描写,但肯定的是,〈华丽缘〉与〈异乡记〉的故事背景是完全一致的。既然《小团圆》和〈华丽缘〉都跟张爱玲的个人经历息息相关,那么我们几乎可以断定,〈异乡记〉其实就是她在一九四六年头由上海往温州找胡兰成途中所写的札记了。

重看了张爱玲部分作品后,我终于明白〈异乡记〉的两重意义:它不但详细记录了张爱玲人生中某段关键日子,更是她日后创作时不断参考的一个蓝本。就前一点而言,〈异乡记〉的自传性质是显而易见的,甚至连角色名字也引人遐想。例如叙事者沈太太长途跋涉去找的人叫“拉尼”,相信就是“Lanny”的音译,不禁令人联想起胡兰成的“Lancheng”。又如第八章写参观婚礼,那新郎就叫“菊生”,似乎暗指“兰成”及其小名“蕊生”。至于〈异乡记〉对日后作品的影响,不妨举一个例子说明。

〈异乡记〉第十二章说:

黄包车又把我们拉到县党部。这是个石库门房子。一跨进客堂门,迎面就设着一带柜枱,柜枱上物资堆积如山,木耳、粉丝、笋干、年糕,各自成为一个小丘。这小城,沉浸在那黄色的阳光里,孜孜地“居家过日子”,连政府到了这地方都只够忙着致力于“过日子”了,彷佛第一要紧是支撑这一份门户。一个小贩挑着一担豆腐走进门来,大概是每天送来的。便有一个党部职员迎上前去,揭开抹布,露出那精巧的镶荷叶边的豆腐,和小贩争多论少,双眉紧锁拿出一只小秤来秤。

柜枱里面便是食堂,这房间很大。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点起了一盏汽油灯,影影绰绰照着东一张西一张许多朱漆圆桌面。墙壁上交叉地挂着党国旗,正中挂着总理遗像。那国旗是用大幅的手工纸糊的。将将就就,“青天白日满地红”的青色用紫来代替,大红也改用玫瑰红。灯光之下,娇艳异常,可是就像有一种善打小算盘的主妇的省钱的办法,有时候想入非非,使男人哭笑不得。

《小团圆》第十章有两段分明是写同一地方,而下文所引的最后一句,更可视为〈异乡记〉题目的注脚:

乘了一截子航船,路过一个小城,在县党部借宿。她不懂,难道党部也像寺院一样,招待过往行人?去探望被通缉的人,住在国民党党部也有点滑稽。想必郁先生自有道理,她也不去问他。堂屋上首墙上交叉着纸糊的小国旗,“青天白日满地红”用玫瑰红,娇艳异常。因为当地只有这种包年赏的红纸?

“未晚先投宿,”她从楼窗口看见石库门天井里一角斜阳,一个豆腐担子挑进来。里面出来了一个年青的职员,穿长袍,手里拿着个小秤,掀开豆腐上盖的布,秤起豆腐来,一副当家过日子的样子。

他乡,他的乡土,也是异乡。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如《秧歌》第一章写茅厕、店子、矮石墙,以及谭大娘买黑芝蔴棒糖一段,都见于〈异乡记〉第五章;《秧歌》第六章写“赵八哥”一节,则本于〈异乡记〉第九章写的“孙八哥”;《秧歌》第十一章把做年糕比作“女娲炼石”,见〈异乡记〉的第四章;《秧》第十二章写杀猪,则出自〈异乡记〉的第六章;《怨女》第二章写银娣外婆算命,见〈异乡记〉的第二章。诸如此类的例子自然还有更多,但单凭这里所引,已足证〈异乡记〉是张爱玲下半生创作过程中一个重要的灵感来源了。甚至传说中的《描金凤》,前身会否也是这部〈异乡记〉呢?

由于是未定稿,每一页都东涂西抹的,漏洞在所难免:如第十章写“正月底”上路,到第十二章反而时光倒流为“元宵节”。再加上笔记本残缺不全,这部〈异乡记〉的毛病是无庸讳言的。但基于以下两个理由,我还是决定把它公之于世。

首先,〈异乡记〉以张爱玲往温州途中的见闻为素材,详细补充了《小团圆》第九和第十两章,而当中的情节及意象亦大量移植到日后的作品内。〈异乡记〉的发表,不但提供了有关张爱玲本人的第一手资料,更有助我们了解她的写作意图及过程。

第二,张曾在五十年代初跟我母亲邝文美说:
除了少数作品,我自己觉得非写不可(如旅行时写的〈异乡记〉),其余都是没法才写的。而我真正要写的,总是大多数人不要看的。

〈异乡记〉──大惊小怪,冷门,只有你完全懂。

明知“大多数人不要看”,看了也不会“完全懂”,张爱玲还是觉得〈异乡记〉“非写不可”,足见此作在她心中的重大意义。如此说来,它对读者无疑是一大挑战。究竟它是“巅峰之作”,抑或“屡见败笔”?作者又为什么要“非写不可”呢?我姑且不说,就留给大家自己判断吧。 

【注释】
1.原稿经过涂改,隐约可见最初的题目是“异乡如梦”。
2.作者没有直接介绍自己,仅藉旁人之口告诉读者她是“沈太太”。至于旅程路线,也是在游记中逐渐透露,例如到手稿第四页才明言起点是上海,到第七十三页才提及要去永嘉(可知目的地是温州)。但为什么去温州呢?作者只在第二章暗示过要找一位叫“拉尼”的人,似乎就是她的丈夫。由于稿件不全,她最后是否找到拉尼,找到后又发生什么事,我们都无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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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记》杂谈
止 庵

张爱玲在《惘然记》中说:“此外还有两篇一九四○年间的旧作。《联合报》副刊主编痖弦先生有朋友在香港的图书馆里旧杂志上看到,影印了两篇,寄来问我是否可以再刊载。一篇散文《华丽缘》我倒是一直留着稿子在手边,因为部分写入《秧歌》,迄未发表。”对此我曾有疑问:第一,1947年4月《华丽缘》在《大家》第一期揭载,杂志“编后”将该篇当作“张爱玲小姐的小说”“郑重向读者介绍”,并说:“张爱玲小姐除掉出版了《传奇》增订本和最近为文华影片公司编写《不了情》剧本,这二三年之中不曾在任何杂志上发表过作品,《华丽缘》是胜利以后张小姐的‘试笔’,值得珍视。”然而作者自己却称之为“散文”。第二,《华丽缘》并无“部分写入”《秧歌》,说它“迄未发表”也与“在旧杂志上看到”抵牾。

现在看到张爱玲的遗作《异乡记》,我才明白“一直留着稿子在手边”、“迄未发表”、“部分写入《秧歌》”的,其实是《异乡记》。《华丽缘》与《异乡记》性质相当,乃纪实作品,所以说是“散文”而非“小说”。

《华丽缘》与《异乡记》写的都是张爱玲1946年初从上海去温州途中的见闻。宋以朗提到《异乡记》“只第九章有一句提及《华丽缘》的社戏,却没有详细描写”,那一句是:“这两天,周围七八十里的人都赶到闵家庄来看社戏。”作者将此单独写成《华丽缘》交付发表,而《异乡记》只保留下来一个写满八十页的笔记本,后面部分已经遗失。

作者后来写《小团圆》,第九章系由《华丽缘》删节而成;第十章前八个自然段与《异乡记》残稿内容相合,不过简略多了。

《华丽缘》被《大家》误认为小说,编者除了不了解所写内容并非虚构——外人大概根本不知道作者曾有温州之行——还可能将文中的“我”当作小说的第一人称叙述者了,以为就像张爱玲著《殷宝滟送花楼会》中的“我”。那实际上还是一个人物,虽然那里“我”被殷宝滟径直称作“爱玲”。而《华丽缘》以及《异乡记》中的“我”,其实是作者自己。

查看《异乡记》手稿,前两页和第三页开头,“我”系涂改而成。最初或有名字,但已无法辨认;或写作“她”。从第三页起,直接写作“我”了。第二章中“我”还有个“沈太太”的称呼,共出现两次:

“好容易等到闵先生来了,给我介绍说:‘这是沈太太,’讲好了让她在这里耽搁两天,和蔡太太一床睡,蔡先生可以住在医院里。”

“闵先生笑着说:‘明天要走了。……要走了,下次来一定陪蔡太太打牌。──沈太太已经睡了么?’我面朝里躺着。听到闵先生的声音,仿佛见了亲人似的,一喜一悲,我一直算是睡着了没作声,可是沿着枕头滴下眼泪来了。”

显然“沈太太”只是文中闵先生对别人的说法,亦即后文所说“依照闵先生所编的故事,我是一个小公务员的女人,上×城去探亲去的”,是对“我”的身份的一种掩饰。在前一例中,在“沈太太”之后特地用了一个“她”字,仿佛暗示“我”对此并不认同。

不过就像《华丽缘》中的“闵少奶奶”,《异乡记》中其他人物也都不用真名。“闵先生”,据胡兰成著《今生今世》,真名叫斯颂远;此外姑姑写作“二姨”、胡兰成被“我”称为“拉尼”等等,倒近乎小说写法了。至于文中的地名,多半都是真的,写作“永浬”以及“×城”、“××”者,也许是当时她没听清楚,或没记清楚;只有一个“闵家庄”,大概是依从“闵先生”而取的名字,《今生今世》只说那里是“斯宅”。

宋以朗说:“重看了张爱玲部分作品后,我终于明白《异乡记》的两重意义:它不但详细记录了张爱玲人生中某段关键日子,更是她日后创作时不断参考的一个蓝本。”《异乡记》作为素材,先后被张爱玲用进《半生缘》、《秧歌》、《赤地之恋》、《怨女》和《小团圆》中。

这里最重要的,可能还是《异乡记》“部分写入《秧歌》”。宋以朗列举了“如《秧歌》第一章写茅厕、店子、矮石墙,以及谭大娘买黑芝麻棒糖一段,都见于《异乡记》第五章;《秧》第六章写‘赵八哥’一节,则本于《异》第九章写的‘孙八哥’;《秧》第十一章把做年糕比作‘女娲炼石’,见《异》的第四章;《秧》第十二章写杀猪,则出自《异》的第五章”,而《异乡记》手稿第七章某些修改痕迹,显然是后来“写入”《秧歌》第五章时留下的。

如手稿第四十二页,最初写道:“晒着太阳,女人腰里痒起来,掀起棉袄看看,露出黄白色的肉。抓了一会,她疑心是男人的棉袄上有虱子,又把他那件棉袄摊开来看看,然后把他的袖子掏出来,继续补缀。”

修改为:“晒着太阳,月香觉得腰里痒起来,掀起棉袄看看,露出一大片黄白色的肉。抓了一会,她疑心是男人的衣服上有虱子,又把他那件棉袄摊开来看看,然后把他的袖子掏出来,继续缝补。”

再看《秧歌》:“太阳晒在身上暖烘烘的,月香觉得腰里痒起来,掀起棉袄来看看,露出一大片黄白色的肉。她搔了一会痒,把皮肤都抓红了,然后她突然疑心起来,又把金银那件棉袄摊开来,仔细看了看,什么都没有。于是她又把他的袖子掏出来,继续补缀。”

第四十三页,初稿:“一只狗钻到男人椅子底下。在他的臀后摇着蓬松的尾巴。”修改:“一只狗钻到男人椅子底下。一根蓬松的尾巴。在他的臀后摇摆着,就像是金根的尾巴一样。”

《秧歌》:“一只黄狗钻到金根椅子底下寻找食物。一条蓬松的尾巴在金根背后摇摆着,就像是金根的尾巴一样。”

同页,初稿:“男人先吃完,掇转椅子,背对着女人,伛偻着抽旱烟。”


修改:“金根先吃完,他掇转椅子,似乎是有意地,把背对着月香,伛偻着抽旱烟。”

《秧歌》:“金根先吃完,他掇转椅子,似乎是有意地,把背对着月香,佝偻着抽旱烟。”

这也就是《异乡记》中出现《秧歌》的人物金根、月香名字的缘由。

附带提一下,柯灵在《遥寄张爱玲》中说,张爱玲“平生足迹未履农村,笔杆不是魔杖,怎么能凭空变出东西来!这里不存在什么秘诀,什么奇迹”,实际上张爱玲写《秧歌》,有关农村的生活经验就来自《异乡记》所记录的当年的温州之行。柯灵对此似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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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N篇

异乡和还乡
/迈克/2010年05月06日

很久没有这么盼望搭长途飞机了,奔向赤鱲角的脚步,简直迹近急不及待。别误会,这两星期虽然感冒,躺在床上如一堆扶不上壁的烂泥,香港不见得就冷酷到即时摆起晚娘嘴脸,把颤巍巍面黄黄的病夫赶出属地;巴黎的家也并非横陈一件Rain般壮健的物体,等着我回去制造温暖,坐在枕头侧边的熊仔,早就学会独善其身。之所以兴致勃勃挤进380的经济舱,只因为前几天买了新版《对照记》,故意按下好奇不去翻阅,将它供奉为旅行读物,替铺满“沉闷”的十多个钟头增值。

吓,《对照记》?张爱玲那本图文并茂的自传?你眼睛一定射出斗大的问号,不敢相信口口声声自称张迷的我,竟然迄今未曾拜读如此重要的一本著作。不不,没有必要发电邮给上海总部的陈子善老师抗议,郑重要求他老人家踢我出会,那五十四帧相片和它们的说明,一面世我便生吞活剥消化了。你或者还不知道,商业头脑灵活的皇冠出版社,毫不避忌坊间指责“发死人财”的手指,把张的散文集打散后加入几篇从未出现在单行本的佚文,按时序分成三册重新发行。四十年代的《华丽缘》和五十至八十年代的《惘然记》,新增篇目我在出土时已经一一看过,唯独附加在《对照记》的《异乡记》,名副其实首度曝光,而且大拿拿三万多字,就算有一目十行的特异功能,也很难靠打书钉悉数收入眼帘,只好忍气吞声,双手奉上辛苦赚回来的血汗钱。好笑的是,明明是《异乡记》,印在脑档案却变成《还乡记》,素有错把他乡作故乡陋习的唔黐家份子,又一次被弗洛伊德批中。



只怕相撞
/迈克/2010年05月07日

《异乡记》究竟是散文、随笔、游记,还是未完成的小说?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张迷游走在未经定稿的文字之间,像进到杂乱的后台看一个熟悉的艺人吊嗓子,虽然即将上演的好戏终于没有上演,也兴奋得眉花眼笑。很明显的,好些素材后来用在长篇小说《秧歌》,第七章甚至忽然冒出男女主角的名字:“晒着太阳,女人月香觉得腰里痒起来……一只狗钻到男人椅子底下。一根蓬松的尾巴,在他的臀后摇摆着,就像是金根的尾巴一样。”我一直嫌《秧歌》太正襟危坐,人物就算没有去到魂不附体的田地,起码有点心不在焉,而且字里行间缺乏张爱玲惯常的幽默──五十年代胡适说“近年所读的中国文艺作品,此书当然是最好的了”,无德无能的后辈不敢驳嘴,但钟情的毕竟是那些趣味更浓的短篇。

那么《异乡记》的浮现,近乎几十年前欣赏过的经典电影出光碟,花红里竟然有原汁原味的 making of,喜出望外开了一扇窗,本色的妩媚教人倾倒,谁都不应该计较什么完整性艺术性。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千里迢迢下乡探望避难的丈夫,其裙拉裤甩可想而知,路途的崎岖固然罄竹难书,还加上特殊的政治背景,以“一步一惊心”形容毫不为过。可是她这样记录摸黑起程的情景:“阿妈与闵先生帮着我提了行李,匆匆出门。不料楼梯上电灯总门关掉了,一出去顿时眼前墨黑,三人扶墙摸壁,前呼后应,不怕相失,只怕相撞”,我一面读一面忍不住笑。在环境恶劣的时候不忘幽自己一默,需要的是青春的活力和对世情的洞悉,二十五岁的她一应俱全。



超龄童养媳
/迈克/2010年05月08日

张爱玲描写从上海到温州的旅程,有两个字触目惊心:借宿。经验告诉我,不论时势几艰难,悭得过最好还是不要天南地北投靠人,宾主双方都不舒服不特已,寄人篱下的一位往往隔了半世纪还有闲话听,你当人家仗义让你有瓦遮头,人家过后唱你忘恩负义。见过鬼怕黑,近年甚至连入住民宿也可免则免,虽然那是真金白银付房租的,终归侵占了别人的生活空间,算起账来也是一宗罪。

四十年代交通不及现在发达,旅游业如果有也尚未上轨道,在穷乡僻壤打扰半生不熟的朋友大概逼于无奈,可是像杭州这样的名城,西湖一带不会缺乏客栈吧,怎么贸贸然寄居在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家里?接待的蔡医生可能古道热肠,但多少有点不自量力,住的既不是二千尺豪宅,就不要那么疏爽,让出床位给客人与自己的太太打孖铺。“蔡太太睡的是个不很大的双人床。我带着童养媳的心情,小心地把自己的一床棉被摺出极窄的一个被筒,只够我侧身睡在里面,手与腿都要伸得笔直,而且不能翻身,因为就在床的边缘上。”最尴尬的是,我们的大作家一抵埗便得罪人,看见“有个瘦小的妇人走出走进,两手插在黑丝绒大衣袋里,堆着两肩乱头发,焦黄的三角脸,倒挂着一双三角眼”,白鸽眼不识女主人,没有亲热搭讪,结果得到“不大好看”的面色。也难怪蔡太太,除了十里洋场的贵宾,“蔡家又到了一批远客,是从邻县避难来的,拖儿带女”,你想想多烦?超龄童养媳纵使失仪,一颗心倒透亮:“我完全同情她。本来太岂有此理了。”


无掩鸡笼
/迈克/2010年05月09日

清早由上海火车站起程,中午到了杭州。当时车上的衞生设备就算有,也一定很坏─后来写开往永里的一程,有个军官带着姨太太,“到了一个站头上,姨太太有一点犹疑地向仆人打听这里可有地方大解,又说:‘不晓得可来得及。’……姨太太毕竟没有下去解手,忍了过去了”,可见乘客逼不得已都做了内功深厚的忍者,轻易不敢打车上厕所的主意。所以进到蔡医生家,匆匆吃了“饭里斑斑点点满是谷子与沙石”的午餐,就找方便之所。写得实在滑稽精警,容我整段搬过来:“请女佣带我到解手的地方,原来就在楼梯底下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放着一只高脚马桶。我伸手钳起那黑腻腻的木盖,勉强使自己坐下去,正好面对着厨房,全然没有一点掩护。风飕飕的,此地就是过道,人来人往,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应当对他们点头微笑。”屁股刚刚在日本受尽恭维,读到这样恐怖的处境喜剧,连我见犹怜都觉得奢侈。我老给人腌尖腥闷的错觉,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粗人,旅行的时候尤其将就,唯独如厕这一关,把守得比较森严。年前不知好歹的朋友邀约漫游缅甸,说该地风景如诗似画,我什么都不问,只问旅舍有没有清洁坐厕。张爱玲这么娇滴滴的小姐,怎么忍受得了无掩鸡笼式的厕所呢?爱情的牺牲,在我们俗人的宇宙始终有限度,你要我少吃一餐Laduree少听一晚昆曲,绝对可以,但对着陌生人面面相觑解放,则万万不能。不过“不确定是不是应当对他们点头微笑”,站在公厕尿池倒时常发生─之所以迟疑,并非为袒露的数寸难堪,而是怕无端招惹勾搭的误会。



面无人色
/迈克/2010年05月10日

许多年前看过嘉芙莲协宾写的《东非抗暴记》拍摄札记,什么都忘了,只记得如厕的段落,荒山野岭拍外景,衞生间欠奉,大名鼎鼎的女明星亲身示范怎样在面盆密密铺满新闻纸,完事之后掘地埋藏。 80后读者大概没听过这位荷里活阿姐,她形象英气爽朗,屡惹女同志嫌疑,一五一十描述大小二解的秘史,尚且教人生起怜香惜玉之心,换上素来千娇百媚的张爱玲当主持,其刺激添加何止一倍─上次《小团圆》从实招来性生活点滴,护花心切的学者就看到面红耳赤手腾脚震,淑女形象一落千丈,连累整本书的客观评价。你看看今天的周杰伦,总结十年辉煌娱乐事业,居然坦承最耿耿于怀的污点是被屈豪夺某少女初夜,那个腋毛茂盛过胡须的范植伟,与甜心教主分手经年,还狷介当时和十七岁的对方上床“她的第一次不是给我”,便应该可以明白,这方面张女士超前得多么厉害。

《异乡记》有一段女主角半站中途“急着要解手”的描绘,简直是茅厕哀歌中的金曲:“亭子前面挂着半截草帘子……其实这帘子统共就剩下两三根茅草,飘飘的,如同有一个时期流行的非常稀的前刘海。我没办法,看看那木板搭的座子,被尿淋得稀湿的,也没法往上面坐,只能站着。又刚巧碰到经期,冬天的衣服也特别累赘……脚踩在摇摇晃晃的两块湿漉漉的砖头上,又怕跌,还得腾出两只手指来勾住亭子上的细篾架子。一汽车的人在那里等着,我又窘,又累,在那茅亭里挣扎了半天,面无人色地走了下来。”呜呼哀哉,这一切只为了探那个亡命天涯的风流种子!



苍凉与从容
/迈克/2010年05月11日

宋以朗在《关于〈异乡记〉》指出,这篇三万多字的出土文物“只第九章有一句提及《华丽缘》的社戏,却没有详细描写”,颇有点执到宝而懵然不觉的况味。的确只提了一句,的确没有详细描写,但同一章其实隐藏了另一段戏曲的余韵,作为无心插柳的时代纪录,比先后在《华丽缘》和《小团圆》出现过的“淫戏”更珍贵。先看原文:“对门的一家人家叫了个戏班子到家里来,晚上在月光底下开锣演唱起来。不是‘的笃班’,是‘绍兴大戏’。我睡在床上听着,就像是在那里做佛事 ──那音调完全像梵唱。……歌者都是十五六岁的男孩子罢?调门又高,又要拖得长,无不声嘶力竭,挣命似的。”

好日不看戏的读者一翻就翻过去了,越剧爱好者一见这几行字,则不免又惊又喜。首先,一九四六年竟然还有唱堂会这种旧社会习俗,真应了“革命尚未成功”,彷佛《啼笑因缘》的沈凤喜流落在江南,换个戏种幽幽唱到地老天荒。山高果然皇帝远啊,乡下的老百姓不管朝廷翻天覆地,反正几千年来什么时候不在改朝换代,戏文可不能不听──不听白不听。再者,由男班唱绍兴大戏也是一奇。根据资料,自从三十年代初全女班的笃班进入上海,逐渐演变成今天越剧的模式,男班就没落了,糊涂戏迷如我,甚至以为本来就是清一色女艺人,直到早几年中国唱片公司出版《创业先驱篇》光碟,才第一次领略男身前辈的丰采。却原来迟至四十年代中,大城市以外还有得看──尽管得到的评语不外“这种戏文有什么好看?一懂也不懂的”,仍然“苍凉与从容”地活着。



三美团圆
/迈克/2010年05月12日

对熟悉《华丽缘》的张迷来讲,《小团圆》第九章的地方戏写得到喉唔到肺,篇幅和细节都不及前者丰实入微,近于一个简洁的精华本。对照之下十分有趣,两次的手法虽然迥异,删掉枝叶后要表达的却一模一样,值得爬格子动物作为大师班教材借鉴。经过浓缩的环境描写,倒比白描版玲珑,譬如“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舞台上有真的太阳,奇异地觉得非常感动。绣着一行行湖色仙鹤的大红平金帐幔,那上面斜照着的阳光,的确是另一个年代的阳光”,隔了几乎三十年搬进自传体小说,昔日的自然光经过艺术加工,变成这样:“祠堂里有个很精致的小戏台,盖在院子里,但是台顶的飞檐就衔接着大厅的屋顶,中间的空隙里射进一道阳光,像舞台照明一样,正照在旦角半边脸上。……乐师的笃的笃拍子打得山响。日光里一蓬一蓬蓝色的烟尘,一波一波斜灌进来。连古代的太阳都落上了灰尘。”

最重要的,两回演的是同一出戏──小生投靠姑母的情节,乍看以为是《珍珠塔》,可是演下去坏鬼书生跑进表姐闺房幽会,被撞破后赶出大门上京考试,沿途拈花惹草勾三搭四,却更似《双凤奇缘》那类妻妾成群的香艳故事。作者要写的只是男主角左拥右抱的大结局,因为映衬她千辛万苦下乡饱受的刺激,舞台上预言式的搬演是个天大的嘲讽:“有朝一日他功成名就,奉旨成婚的时候,自会一路娶过来,决不会漏掉她一个”,“考中一并迎娶,二美三美团圆”。《异乡记》接近战地记者的前线报导,惊魂未定泪痕犹鲜,所以才一笔带过,狠不下心肠若无其事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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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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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

Post by Knowing » 2010-04-27 10:02

厄,他们不如把张爱的残稿出个影印本得了。
有事找我请发站内消息

silkw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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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

Post by silkworm » 2010-04-27 10:12

影印好了,这么多索隐,文学博士们拿“三详张爱玲”做论文写。

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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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

Post by 豪情 » 2010-04-27 12:12

出版干嘛, 影印复印放图书馆保存供研究就好了.
难道还能卖多少钱?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silkw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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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

Post by silkworm » 2010-04-27 12:25

好奇地搜搜《小团圆》在内地销量如何。
全国专门从事图书零售调查的权威机构、北京开卷信息公司日前公布了2009年上半年全国图书零售报告,张爱玲的《小团圆》仅以上架两个月时间,便以60多万册的销售总量名列虚构类图书第一位,大有力挽狂澜之势。

drop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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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

Post by dropby » 2010-04-27 13:01

粉丝力量大。 :mrgreen: 我如果还在国内,肯定出一本买一本。

CA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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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

Post by CAVA » 2010-04-27 14:21

这样漏水的水龙头一样慢慢出残稿真磨人耐性。

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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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

Post by 笑嘻嘻 » 2010-04-27 14:52

我不行了,自从小团圆之后,我看到柯灵的名字就想到《遥寄张爱玲》(which is normal,)然后又想到“萧然意远”。 :speechless002: :frog:
云浆未饮结成冰

花差花差小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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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

Post by 花差花差小将军 » 2010-04-27 14:55

我把小团员丢出去了,看了十页不到就看不下去了,还是二十多块钱在上海买的。我痛改前口,我还是将就大团圆算了
脚翘黄天宝
光吃红国宝

drop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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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

Post by dropby » 2010-04-27 15:01

我倒是从来没起过要看小团圆的念头。不过我要是还在国内的话,即使不看也要买一本放着。好像小白跟我一样,坚决不看?

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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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

Post by 豪情 » 2010-04-27 15:04

盗版这么厉害,还有网络,国内不是赢利主要来源. 张的全集她自己一分钱也拿不到, 倒是柯灵还挣了点稿费和名气.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唐唐的郁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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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

Post by 唐唐的郁金香 » 2010-04-28 10:16

花差花差小将军 wrote:我把小团员丢出去了,看了十页不到就看不下去了,还是二十多块钱在上海买的。我痛改前口,我还是将就大团圆算了
小团圆我看了,第一感觉是文字太涩了,第二感觉是张奶奶真是个得不到母爱的可怜孩子(虽然她不需要我的同情,但是我还是不免唏嘘一番)
“I wish it need not have happened in my time," said Frodo. "So do I," said Gandalf, "... But that is not for them to decide. All we have to decide is what to do with the time that is given us.” ― J.R.R. Tolkien

silkw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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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小K快来看迈克!)

Post by silkworm » 2010-05-14 11:13

有新搬来的内容,踢上来。喜欢迈克的同学们,快看迈克的读中感。

simons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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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小K快来看迈克!)

Post by simonsun » 2010-05-14 13:36

阿,我还在吃着饭,就看了一满篇的厕所记 :mrgreen:
Violent delights.

silkw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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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小K快来看迈克!)

Post by silkworm » 2010-05-14 13:52

我昨天看到迈克就张爱玲原文写如厕的感受,心里不禁virtual地拍大腿,想起小时候有次到南方过春节,为如厕受的罪。多亏我克制了一下自己没写出来,不然更得给西门孙填堵了。

tiff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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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小K快来看迈克!)

Post by tiffany » 2010-05-14 13:56

simonsun wrote:阿,我还在吃着饭,就看了一满篇的厕所记 :mrgreen:
哪里有这么娇气,又没有派你去洗手间边上吃饭 :mrgreen:
乡音无改鬓毛衰

simons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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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小K快来看迈克!)

Post by simonsun » 2010-05-14 14:02

我吃完(饭)了,请蚕尽情地写吧! :mrgreen:

其实我也有很多厕所趣事呢 :sh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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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g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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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小K快来看迈克!)

Post by sogno » 2010-05-14 14:37

这个“异乡记”好看,真真是本色妩媚。那些细节的描绘,人物的勾勒,千里寻夫一路走来之风景人文之叙述,以及一路下来她内心的委屈和隐忍,实在是比小团圆好看太多了的说。
"There is neither happiness nor misery in the world; there is only the comparison of one state to another, nothing more. He who has felt the deepest grief is best able to experience supreme happiness."

Kno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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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小K快来看迈克!)

Post by Knowing » 2010-05-14 14:50

好看!感谢蚕。
小团圆太惨了,她直接观察描写的时候比较不惨。
有事找我请发站内消息

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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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小K快来看迈克!)

Post by 笑嘻嘻 » 2010-05-14 15:07

蚕博写吧,我小时候在南方过过整个寒假。不过小时候可塑性强,有一大群小孩一起玩,没觉得如厕是个问题,只觉得听不懂说话是个问题。 :mrgreen:
云浆未饮结成冰

simons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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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小K快来看迈克!)

Post by simonsun » 2010-05-14 16:17

南方是马桶。那北方怎么上厕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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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lkw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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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小K快来看迈克!)

Post by silkworm » 2010-05-14 16:54

其实我在南方还没坐马桶呢,就是太冷太潮,把屁股露出来都需要勇气,所以娇气地记恨了很久。

北方我们全家在80年代中期去过山西大同-应县-五台山一带旅行,一路上如厕也是我的大问题。
在大同,住在一个招待所里,三层楼里每层都居然只有男厕所,女的得出楼去院子里的砖头公共厕所---大概住客基本都是男业务员,很少有女人,更少见一家旅行的。公共厕所是蹲坑儿,而且为了积肥的缘故,不许把纸扔进茅坑,那就都扔面前,蹲在那儿想不看都难。我走进去看了半眼就跑出来,宁肯忍,也不肯进去,故意很少喝水。还好我们早出晚归的,等晚上回来,大部分客人都休息了,我爸就在楼里的男厕所门口把风,让我进去方便。
等从大同离开,坐短途汽车一截一截地往下走,那连招待所的待遇也没有了。我爸妈生怕我憋出个好歹来。于是每次一停车休息,我妈就窜去厕所火力侦察,有时她都劝我再忍忍,但凡碰到还凑合的,就兴奋地回来拉我去。
嗳,这么一说,我小时候真是够别扭的一个孩子。

silkwo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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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小K快来看迈克!)

Post by silkworm » 2010-05-14 16:57

小K别客气。
我看迈克跟毛尖似的,那么说陈子善,好逗。

迈克把异乡、故乡弄混,我也有同感。
我那天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范太太(张爱玲)这个异乡行,有点象《东京爱情故事》电视剧临近结尾的时候,莉香特意去完治的家乡一游!
一直听他讲他成长的世界,一直说以后一同去看,以为“以后”即是“永远”,可以不必着急,却没想到始终没有行动。直到已经决定要离开他了,才有机会、有勇气自己单独前往,既是圆了一贯的心愿,也是跟以前的自己、跟他、跟两人曾经有过的甜蜜和辛酸的一种告别方式。

t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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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小K快来看迈克!)

Post by tq » 2010-05-19 4:54

真和莉香有点像
不过心情两样的

话说回来能和张爱一样心情的人很稀有

btw我说的是那看任何事物都荒凉的心情
Last edited by tq on 2010-05-19 5:04, edited 1 time in total.
-_*

t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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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ZT 张爱玲残稿《异乡记》及其它(小K快来看迈克!)

Post by tq » 2010-05-19 5:03

但宋伊朗这卖关子的方式还真像书商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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